2013年1月8日星期二

人道毀滅人道嗎?


在大學修讀醫學倫理時,我以安樂死作為期末論文的題目。這些年來,即使我並不強烈推崇安樂死,但我絕對主張人類不應接受過多的維持生命醫療介入,這些醫療程序不僅沒有提高病人的生活/生命質素,對照顧者造成龐大負擔,亦損害人身應有的尊嚴。簡單來講,長命,反而活受罪。所以香港人經常以長壽城市自居而沾沾自喜,當你走到醫院病房,見到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你就會發覺整件事情是多麼可笑。讓一個應該離開的人離開,這才是應該的做法。

這些是以人類的眼光觀看人類的世界,那麼對於動物又如何? 對動物施行人道毀滅真的人道嗎?

人類對動物的所謂人道毀滅,本質上跟切除惡性腫瘤沒有分別。一方面這些細胞對人體沒多大價值,另一方面更會搶奪身體資源,造成負擔和疾病,因此需要馬上清除。每當有任何疫症,例如瘋牛症、禽流感、豬瘟,相關部門就會大規模滅殺以防止疫症擴散。我對這個方法很感訝異。按照這個思路,預防控制甲型流感或任何人類身上的傳染病,不是接種疫苗而是"病患清洗",也就是乳房切除了就不會得乳癌的道理。當然,會有人馬上跑出來指出這個極端例子的不是,講到人是萬物之靈云云,也許還會牽涉到宗教層面。但我想反問這些人,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荒謬性嗎? 你們就那麼肯定自己是比其他物種高級? 怎麼人類不是地球和生態的惡性腫瘤呢? “人道是對人還是對動物而言?

說穿了,人類的確非常自私和醜陋,所謂的人道毀滅根本就是一個自私的手段。

反過來又想,好吧,讓應該離開的離開,但怎樣離開呢? 如果明知餘下的路途,痛苦無可避免,那麼提早了結又是否一個可行的方法? 明知疾病已經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器官的衰竭,又應否讓患者一一承受?

有時我很討厭自己知道的太多,把事情看得太清楚。真實祼露的事情,往往有如一把鋒利的雙刃劍,既可把疑團、不公、荒誕、迷惑等一一擊破,卻也可把自己刺傷。在這種沒有絕對正義或不義之間來回糾結、矛盾、遲疑,本身就是一種精神折磨。

看著健康每況愈下的兔子,我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我知道兔子的壽命只有七至十年,同一物種體型較大的壽命較短,我早就知道遲早一日要面對這個處境。即使如此,無論在腦海中如何預演這一幕,當它真正上演的時候,那種切膚之痛仍然無法避免,亦無可減緩。

他在我家中的生活是歡樂和自在的 (在我眼中),而我也很高興能夠與他作伴,渡過了很多難過的日子。自從那天從實驗室把他帶回家,由初期的混亂無知,經過好幾年的磨合,漸漸找到一個恰到好處的共處平衡點。他有他的小天地,保留自己的習性,同時能夠融入我們的規律,又不至造成太多麻煩,卻可為家中增添生氣和趣味。我還記得他第一天來到,走在家中光滑的地板,毛茸茸的手腳不能抓緊地面,咚一聲就滑倒在地上,又幾經掙扎才半滑半站起來。那個樣子很狼狽,但又很滑稽,真可惜沒有用攝錄機拍下來。到後來,他不但可以輕鬆跑跳,更可以高速奔跑、急轉、跨欄、跳兔子舞,如入無人之境。幾年間,他三次細屋搬大屋,活動版圖日益擴大,這些日子,他都是全天候自由活動,隨意選擇舒適的地方躺下,累了就睡,餓了就跑入籠子以一副殷切的模樣等食(不過每次食飽了,那個可愛誠懇的樣子就不見了,非常現實),有時還會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一同進食,當然少不了偷食食物。平時,喜歡搞搞破壞,我有好幾本書都被吃過,撕碎了的紙張不計其數,還有被損壞的牆壁凳腳等,到處都是他的傑作,連同每日必需清理的大小二便,梳理毛髮,全身按摩,功夫可真不少。

由發現腫瘤到現在,他一直都沒有甚麼異樣,如常地生活,更對我們的護理進行極度不合作行動。不怪他,這就是他,個性總帶點倔強和任性。見到喜歡的食物就吃不停,見到不順眼的物品就把它甩開,感到不悅就反抗和發脾氣,一切都相當直率。相對於他現在精神不振的樣子,我寧可他繼續頑皮。他喜愛的食物放在他面前只能吃一兩口,平時也不多吃東西,圓胖胖的臉都尖瘦了,那個有質感的小肚不見了。沒有通屋跑,只能一天到晚在原地發呆,不時站起來喘氣,期間卻又不忘要清潔一下毛髮。是的,嚴重發病之後,大小二便都失常,身上經常沾上排泄物,但亦無損他無美的天性。

我相信他是一隻堅強的兔子。不知道他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還可以撐多久。短短大半個月,他的情況急轉直下。起初我們還抱一絲的希望,覺得他只是天氣寒冷而得了感冒。只可惜隨後出現的所有的症狀都顯示,其實是癌細胞展開一輪又一輪的猛烈攻勢,而他卻節節敗退。與此同時,我不斷在想,還有甚麼可以做嗎? 又或者,是以前有甚麼做得不對、處理不當的地方嗎?

當一件重大的事情發生,往往也是考驗一個人的價值觀的時候。我一直相信,只要食、瞓、痾係正常,就不必太在意甚麼指數和影像檢查、治病必求於本,不作過多治標的治療、當疾病無可避免亦要在不太損傷身體的情況下治療,否則就由他去了,畢竟生老病死是必然的。這解釋了為什麼我等到腫瘤影響他的活動才動手術,而且沒有再作其他檢查。既然惡性發展是無可避免的,為什麼還要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會好過一點嗎? 既然死亡是無可避免的,為什麼一定要有一個死因? 除了病理學和統計學等學術性的研究意義,我看不到對個體有任何好處。進一步來講,這些數據也不見得為現世的人帶來多少警世的作用。既然人生注定很多事情都是徒勞無功,為什麼還要徒勞?

其實兔子沒有想這些問題,也不必想。他現在可做的,就是本能地掙扎堅持下去;而我可做的,就是陪伴在他身旁,伸出手讓他依傍。一樣事情還沒有改變的是,他仍然很喜歡被輕揉額頭,我也很喜歡他軟綿綿的毛髮 (所以他的名字叫阿綿)。在不久的將來,我再不會每早起床都叫他早晨,為他按摩然後餵早餐,每次回家和離家都知會他,晚歸的時候怕他肚餓,為他頑劣的行為而抓狂,見到他安詳泰然的樣子而心裡和暖平靜會發生的事始終會發生。

有人形容養寵物就好像養孩子。我說其實不然。養孩子不必一一經歷生老病死 (一般來講),但竉物卻是必然的。所以那些會送小動物作為訂情信物,兼說會愛你一生一世的人,這些廢話就當耳邊風吧。除非可以把寵物養得妥妥當當,不離不棄,而又不是有社交障礙的人,這種人才可以考慮。

跑題了。

算吧,再沒有甚麼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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