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從週一到週五,每天傍晚5點多,只要你把電視頻道轉到鳳凰衛視中文台,就會在一直輕快琥珀的小提琴曲之後,見到一個理著光頭,戴著框架眼鏡,衣服逃不開黑白灰三色的男子走進屏幕。他軸上總是捧著一本書,裡面貼滿了各種顏色便簽。他會在接下來短短8分鐘裡,侃侃而談這本書和由書引發的思考。講完,話音未落,不說謝謝收看或者再見,轉身就走開。
這就是紅遍兩岸三地的讀書節目《開卷8分鐘》裡的梁文道,和我們在鏘鏘三人行或者其他時事評論節目裡見到的梁文道,還有從各種報章雜誌專欄裡讀到的梁文道一樣,是被尊稱為「公共知識分子」的那個他。
但私底下,梁文道又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他就站在對面,戴著玳瑁框的圓眼鏡,鏡片擦得亮亮的,青春的發緊貼頭皮,衣服熨燙得很挺括,村衣和馬甲都扣在最上面一顆口子,皮鞋一塵不染。靠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隨身斜跨一隻小白底黑條文的布包,裡面放著一小瓶水,一大本書,兩支鋼筆,還有煙。一切那麼井井有條,像極了他摩羯座的嚴謹。
他堅持坐車一定要女士先上車,進門或者出門一定要女士走前面,初次見面一定是他快步上前躬身握手,旁邊人幫忙倒茶水他一定起身致謝,這樣謙恭有禮,又像極了老派紳士。等他坐定下來,手捧一杯美式咖啡,一邊用攪拌棒慢慢攪動,一邊天南海北講起他的生活,不時還會停下來和書店主人養的小貓玩一會兒,然後轉身問大家剛才講到哪裡了。這時你又會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促膝談心的朋友。
為什麼很多人喜歡聽梁文道講話?有人說是因為他說的剛好就是他們想知道的,他堅持的剛好也是他們最堅持的。大學念哲學,梁文道習慣看什麼都深究本真,可能正因為這樣,以往他在照片裡多半都是緊鎖眉頭。他快樂嗎?從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到少年時想當黑幫老大,然後想當哲學家,再到最近成為佛教徒,梁文道的生命裡,除了讀書這個嗜好,還有什麼讓他快樂?
想悅己,你得先要弄清究竟「誰」是自己「也許你和我一樣有過這種經驗:一件起初看來會讓自己開心的事,最後卻反而讓自己痛苦。比方現在大家都在熱 ipad和iphone4,假設我想我也可以擁有一件,必定會很快樂。於是我高高興興地跑去排隊購買,結果排隊時被人插隊,踩到腳,日曬雨淋,終於輪到我了,卻說賣完了。我可能因此變得好生氣、好憤怒,原本想要悅己的事,結果變成虐己。
我還認識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得很難過,總是記得十多年前某某人欺騙他傷害他,或是某些童年陰影讓他很不快樂。其實,他仇恨的那些人,有的說不這早就不在人間了,剩下的也早就不再來往,發生的事早都變成歷史真正讓這些事過不去的,其實是這個人自己放不下。這時這個『自己』,就變成封鎖自己的牢籠。他被關在那些難過的記憶裡面,太在乎自己要求的正義沒有獲得,補償沒有實現。他想用怨恨來補償快樂,卻離快樂越來越遠
你看,我們變得和追求快樂的目的背道而馳,往往是因為沒搞清楚,那個想要取悅的『自己』,究竟是誰?它由哪些部分構成?或是糊裡糊涂把父母、老師、朋友,甚至大眾傳媒告訴你的需要,不假思索當成『自己』的需要;或是固執地認為應該堅守一個理論上不應改變的自我,把自己變成『自我』的囚徒。
所以我常覺得,放棄『自己』這個概念時,說不這會快樂得多,輕鬆得多。」
和「自己」保持距離,才能找到你自己「我們常常要透過別人這面鏡子,才能瞭解自己。但既然是鏡子,就有可能變形或扭曲。這時,我們要靠自己的敏銳感覺看清楚自己。每當你覺得快樂或不快樂,滿足或不滿足時,你都清醒地跳出來看一下自己,這時被刺激,被滿足的究竟是什麼?我需要這樣的滿足嗎?人的確很難認清自己,唯有常常問自己問題。離自己有點距離,你才能清楚看到那個狀態下的自己是什麼。
拿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來說吧。上個月,我以北京工作。剛到第一天,正在準備第二天一場千人的盛大活動,家人忽然來電話告訴我,我從大學起養了17年的貓,小吉,忽然死了。那一記得,我腦中一片空白,毫無意識地猛然站起。小吉像我的女兒一樣,跟我很親,從小就會爬到我的毯子上來睡,我一直看著她長大。
我連著好幾天都擺脫不了那種空白,不可抑止地想像她最後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可有搏盡力氣地發出最後的哀鳴?抑或疲憊已極地常常睡去?生命究竟是什麼?那具躺臥的軀體分明就有小吉的樣子,但它比起之前還爬得起來的活物到底少了些什麼,或者多了什麼呢?
我很難過,就像失去一位親人。慢慢,我開始思考,我究竟在為什麼難過?也許我難過的只是從此失去某種習慣:比方我以後再也不能回到家的時候,用一種物有的聲調呼喚她的名字,期待她的出現;晚上睡覺時,也再不能期待她跳到我的枕頭上,用她的小腦袋頂我的頭;沒辦法再在我的衣服上找到她的毛……這些東西,我知道以後不會再有了。
我發現,難過的其實並不是失去這個伴侶,而是失去我自己身上的某種習慣。為有什麼事情你從此不會再做了而難過,就是一種很強烈的執著,會讓你很不快樂。」
快樂不快樂,都是背後有隻手在推動「我們常常會為失去的東西難過,但最好玩的是,東西還沒到手,我們往往就已經開始擔心會失去它。其實你沒得到的東西,本來就不是你的;失去的東西,也不是你的。用佛語講就是『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就像我的貓,她離開了,她就不再是我的人我未來會得到什麼,它也還不是我的,我幹嘛那麼揪心它?
人最痛苦,好像都在為『已失去』和『示得到』糾結。對現代人來說,還最怕在這個滾滾的時代洪流中掉隊趕不上這趟車。拿現在人人關心的房子這件事來說,我還沒買過房子,也沒搭上任何車。昨天我來到上海,路過一個據說是目前上海最貴的樓盤,幾年前就有人勸我買它,現在價格已經翻了八倍。朋友每次看到我,都說:你看,後悔了吧,假如當年買了,現在不就可以退休了嗎?的確,這話沒錯。但假如我一直為這事懊悔,結果飛機掉下來,生命最後那一刻,我還在懊悔沒買房子的事,你說,這樣的人生多痛苦啊。
讓你痛苦的,不是你沒有搭上車,而是你總是想著自己沒搭上車的那個念頭。在香港有很多人四十歲前幹活乾得很拚命,希望可以提早退休享受生活,結果退休後卻因為早年弄得滿身傷痛,沒兩年就過世了,本該享受的生活從來沒有出現過;也有些人,你覺得他境況好慘,年輕時沒幫自己打算好,退休後還得出來繼續工作養家但你跟他一聊,卻發現人家活得自得基樂。人對現在狀態是什麼感覺,比外人看他是好是壞,重要多了。
有位法師曾說過這樣一個例子: 當有人拿一根棍子打你,你會不會生這根棍子的氣?當然不會。因為打你的看起來是這根棍子,其實是拿棍子的那隻手。但你也不會氣那隻手因為你知道,手也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這麼分析下去,你會發現,那些傷害你的人,就跟棍子和手一樣,被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操縱著。這時你不會生氣,只會覺得他很可憐。
然後往深處想,其實我也難免會做一些傷害人的事,會被一些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東西蠱惑。但佛法好玩在它也不鼓勵人自責太多。要寬容別人,也要寬容自己。老活在對自己做錯事的愧疚感裡,跟活在對別人的仇恨中是同一回事。不是說你不要去改變,而是先放下罪責感,然後去想以後怎麼做才不會重蹈覆轍。
快樂或不快樂,都是背後有東西在推動你,你要清醒看到那個東西是什麼。我們的大腦聯想能力很強,常常從A點蹦到H點再到F點,繞一大圈之後說不定又跳回A點。這個過程裡,我們往往不知道自己在想這些東西,而是讓意識隨波逐流。想要清醒,就要『唸唸分明』。
有個練習方法很簡單,人人都可以做到,就是『觀呼吸』。這個過程很有意思,一呼一吸間,你會想很多東西:我要坐多久啊?我等下晚飯吃什麼?諸如此類。當這些雜念來時,不要跟自己說『不行,快回來』,也不要責怪自己『怎麼又走神』。正確的方法是當一發現有雜念,就只跟自己說三個字『知道了』,甚至別說『我知道了』。很奇妙,當你一想『知道了』,雜念自然就跑掉,你原心就定了。等心定了,你就可以開始關注呼吸怎麼吸進來,怎麼呼出去,進來的時候是涼的,出去的時候鼻孔感覺是熱的。慢慢這樣的練習做多了,你平常觀察自己,觀察環境的能力就會變強,你的心就不容易散亂,不容易跟著別人跑掉。」
越能放下自己,就越容易快樂「對現代人來說,愛情也常常是喜憂參半。我們聽過太多女人為男人變心而心碎的故事,也聽過太多男人為什麼會花心、好色的理由,甚至有人對此提出生物學理論,但我想說的是:人並不是自然的囚徒,人有能力擺脫本能的束縛。我們今天所有的道德規範,都來自對自然本能的約束和否定。
我承認,在花心這個問題上,男人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甚至有客觀理論支持,但這些都不表示可以成為一個藉口或必然發生的事。在愛情世界裡,男人對女人的誤解,女人對男人的迷思,也許的確有很多客觀事實依據,但我相信,處於每段關係中的兩個人都是有能力去改變這些東西的。
在愛情中,往往越沒有自己,越快樂。太強調對自己的滿足,是欲,不是愛。慾望這個東西可怕在,它永遠滿足不了。好比買車,你總會遇到更好的車,有了勞斯萊斯,還希望有布加迪,還希望純個人定造;搭飛機,搭頭等艙,不如買私人飛機,國產的還不行最好是灣流公司出產的最新型號……你會發現,這個過程永遠無法滿足。在愛情裡也是這樣如果你總想滿足自己,你就永遠不會得到終極滿足。當你越能放下自己,投入像冒險一樣的過程裡面,你才會開始快樂。」
越不期待目的,越能得到意外驚喜「我們常說:生有涯而知無涯。於是常常有人要我開書單,希望能在有限時間裡多讀有用的書。可我總覺得讀書到底有用沒用,我沒辦法幫別人回答。從我自己的經驗來看一些起初看來很沒用的書,有時卻會變得很有用,這個有用,是超出你原先想像設定的範圍。
我這輩子到現在,擁有的或者獲得的最巧妙的想法,恰恰都來自讀之前沒想到它會給我帶來這種用處的書比方我前陣子在讀一本台灣社會學家寫的,調查在台灣工作的菲律賓女傭的書。在那本書裡,我很意外地讀到一些想法,可以幫我理解今天中國民族主義的問題。你看,這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我卻從中得到啟發。
我們總希望做的每件事、度過的每一刻都要有用,於是不再留時間散步了,不願意坐在窗下發呆了,換句話說我們不閒了,這樣其實少了很多孕育靈感的機會。當我們失去這些機會,人就不太會有大的變化,很難跳出原有格局。
為什麼?你看『用』是什麼意思?它就是你設想好的目的。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那些既定目標你就沒墨汁發現在這個目標範圍外,更廣闊的可能性是什麼。所以讀一些無用的書,做一些無用的事,花一些無用的時間,都是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個超越自己的機會。人生中一些很了不起的變化,就是來自這種時刻。」
《悅己》雜誌2010